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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建设报  发布日期: 2001年7月17日
踏雪歌亭
贾宝泉

    一月的张家界,天地间只有三种颜色:天是蓝的,山是绿的,地是黄的。一场雪下来,就只剩下两种颜色:天是灰的,山和地是白的;天若放晴,还是两种颜色,但自然的色调,于单调中显示出富繁。  
    我去张家界,是大雪刚住、天即刻晴了的时候。一大早,当地青年作家、武陵源区委的小赵,就要带我上山去。本来不想去,怕路滑遇险,一人出差在外,人生路生,全身为要。小赵说,雪后的张家界很美,港台游客听说下雪就要赶来的。我想也是,现在趁人少,正好游出自家的滋味,说几句自家话。无论多美妙的景致,游人多到互相让路,说话声互相掩盖,彼此的汗臭味儿互相侵扰,便十分没有意趣。就顺当地跟他去了。  
    
    先沿索溪岸走了十来分钟,路上绝少行人,垂柳枝上的鸟儿送来声声问候,这嘹亮的鸟鸣声让人想到一位在掌上舞蹈的古典女子,动作虽然单调但规范真诚。索溪清浅且瘦,在银白的雪原上平铺一带淡绿,它用细碎的浪敲去一角落寞,敲出一线分界———雪原因为它才裂为两半的。这清澈的索溪将人带入一种清幽之境,深幽的气息从山坳水处弥漫而来,凉丝丝且甜丝丝的,遮盖在我的身前身后,无以言喻的受用。  
    
    离开索溪,就上山了。山陡削如剑,向蓝天搅去,天倒没有理睬,我行我素的一脸漠然,一副不予置理的样子。山是纯白的,只有白雪不到的地方,显示一点半点黑绿,黑得跟菜油一样。石阶的厚雪上留下我俩的脚印,噗一下,四个,噗一下,又四个,世界只有噗噗声了。因为最先踏雪,雪便不滑,雪也欢迎“第一个”,它把安全奉送给“第一个” 来人。  
    
    沿石阶转过弯,走过一段平路,正待再度登山,却听上面飘下古筝的声音,悠悠的,淡淡的,如索溪碎浪间的互相问候,如道旁垂柳枝条上的镶冰敲打石阶,如鱼儿在没有渔人的溪面嘣儿嘣儿地自在吐泡儿… …急急寻声去找,不觉间又向右折,走过数十个石阶,发现山腰立一座玲珑小亭,雕花的细窗棂上糊着白麻纸,极是典雅,疑心越墙进了古代书香人家小姐的后花园。推门而入,有二女子,皆年轻清瘦,都着白衣,围一个火盆,一个拨筝而奏,一个低声唱着,声音很低,但极是痴情。见有客来,一起站起,微微点头等于寒暄过了,复又坐下,依旧弹,唱。疑心二位是从《聊斋》里逃出来的精灵,或是白雪的魂魄,或是附近之宝峰湖怪,她们服食日月精气,不食人间烟火,只在雪后无人的清早偶尔来人间小游。  
    
    “把你的歌声唱大些好吗?”我说。

  “你们走时我会用歌声送行的。”低声唱歌的女子说。我们也围着火盆烤火。无话可说,甚至怕听说话,一点儿噪音都会毁了这难言的清境,仿若只保持眼前的静谧就够了,只有眼睛就够了,只有心就够了。任何形式的美,到精微处都说不出来,勉强说反倒不若不说。只坐一小会儿,我便向外走,小赵跟上来。人虽是往前走,耳朵却不断向后张望,走过百余级石阶,终于听到尾随的歌声了。原来那女子不打诳语,果真以歌声为我们送行。歌声清越婉转,于峰岭间游来荡去,因为山的捧音,显得浑茫大气,令人想到具有慷慨悲壮气度的山民。问小赵唱的什么,小赵说:“是土家族民歌,歌词很简单:等郎去,盼郎回,月出月落一回回,月出月落一回回……”歌词反复地唱着,音调低昂错落,声音在我们前后绕着,结成歌的蛛网。我们单调地走着,又是沐浴在单调的雪色中,但没有寻常时候因单调而生发的孤独清寂,反而体会到单调、纯粹的美。土家妹子将单调意境唱出个繁复丰富的况味来,运用的是循环往返的心灵妙悟,而循环往返正是宇宙人生的重要运动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