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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故乡  发布日期: 2008年5月13日
那个人 那个影
欧阳杏蓬



  这是湘南山地里罕有的大村子,五、六千人口,邻河而居。站在附近的高岗上往下看,这个村像一张麻叶盖在那里,宁静如画,令观者过目不忘。黑泥瓦青砖墙,青石板巷子,在村里盘来盘去,不仅仅九转十八弯,而是画了一张蛛网。村中心有亭台楼阁戏台祠堂,都是青砖墙,飞檐翘角,古典雅致,又庄严有加。邻里间论不清的事,就互相扯着到祠堂门前,请族里长辈评理论断。而祠堂右侧是个小小的百货商店,原来为大对所有,后私有化又被私人购得。门前是亭柱,村里卖菜卖小吃和零食的靠了墙,就在这亭里张罗小生意。

  原来小店是木门,由于房间狭长,即使黑瓦里装了几槽明瓦,走进去还是阴森森感觉。没有玻璃柜台,都是木柜,煤油和盐水浸染透了那些木柜,混合味道一年四季不散。看店的老头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就抽了凳板出来,在大门坐着,如果不拔拉算盘珠子,就跟一个裹了头巾的女人说话。据说店老头是很会来事儿的人,早上用暖瓶提一壶开水来,晚上就在店里提暖壶酒回家,经十年,村里人没发觉。这个裹灰色头巾的青衣女人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每次看见他,她都对他笑,十年如一日。她在祠堂门前只卖一样东西,即葵花子。用一个小的竹箩盛了炒过的葵花子,用一竹筒为单位,一竹筒两毛钱。在祠堂门口没有吹牛的时候,两个人量一竹筒来,蹲在祠堂门前两侧的青石蹲上漫无边际的嗑着,吐得祠堂门前的青石阶上都是瓜子皮儿。卖肉的屠夫坐在案桌边,从油得放亮的褂子摸出纸烟,点了,斜了头往这边看着。

  裹了灰头巾的青衣女人一般是坐在矮四脚凳上,双手抱了膝,看着面前的摊子,摊子前面的空地,空地上在抠石板缝儿的母鸡,都是她的风景。倦了,可能伸手到竹箩里抓几颗葵花子,应景式的嗑几颗。更多的时候,她会戴一副黑框眼镜,一针一线的织毛衣。她闭着嘴并往前突着,那认真的样子,仿佛不是在织毛衣,而是在做学问。她有名字,但辈份极高,年老的不敢喊,年青的不知道喊。孩子都叫她婆婆,但亭前大人太多,极少有孩子来。她坐在那里,从早到晚,一天一天,除了圩日,从没有拉下过。圩日她会到圩市,不卖葵花子,改卖小儿衣服。家里侄子用各色边角布料缝成婴儿衣服、口水夹子或大人鞋垫,她担到街上,找一空地,放一块塑料薄膜,把那些花花绿绿的衣物往面前一放,之后蹲在那里,等人来选。每个圩日都早早来,人走尽了,她才担了装货的包袱,一个人在公路上缓慢的走着。田野像一幅巨大的油布,她像一粒蚂蚁。没有叹息,没有言语,她那一脸的平静,从容得让人琢磨不透,或者根本没有人去琢磨,对她熟视无睹。

  街上商店里的机制童装越来越多,而且廉价,她的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露天电影没有了,葵花子失去了一个最大的市场,村里年青人都出去了,葵花子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她给邻居看孩子,五十块一个月,她帮家里做家务,然后逢圩必去,她认为那些机制的童装不结实,自己那一针一线逢的才货真价实,而且颜色也喜气。每个圩日即使卖一件,她也觉得值得。赶完了这一镇的集,明天又去另一镇赶集。为了多卖几件,她几乎每天都在外面赶集。邻居说她:六十多了,悠着点。她说:没事,还走得。哦,对了,她一生都没有出嫁。她守在家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即使好奇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从她嘴里知道为什么。或者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理由:她不愿嫁,她就喜欢独身。或者她喜欢这个家,她不愿嫁。最后,她嫁不嫁,已不再是话题,人们几乎都忘了,她嫁过还是没嫁过。

  一个独生的农村女人,一个年青时长得秀气的女人,一个有着劳动能力的女人,一个正常的女人,为什么独身,没人知道。她看穿了男人,还是看穿了婚姻或者看透了人生?不知道。村里有人揣测他没有生养能力,也只是揣测。她像一个迷,很能干很坚强很默默的活在村子里,并且孤单的对抗着流言蜚语。她侄子早就长大成人,也成家立业,劝她不要再风里来雨里去,赚几个小钱,或者几个月的收入,还抵不住一场感冒的袭击。她还是不从,仍是那么倔强,但生活有了一个变化,人们发现她吃斋信佛了。或者她一直在吃斋,只是没有去注意而已。而发现她吃斋的时候,大家又觉得顺理成章。一个人信佛,心怀慈念,心才有个倚持。信佛之后,她就呆在家里,一个小小的房间,开着一个猫眼样的小窗。外面是空地,可以听到风声雨声和脚步声。她数着那些脚步声,如数着掌中佛珠。

  一个冬天,雪很大,她觉得她飘了起来,从窗眼里飘了出去。外面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燕子飞了回来,所有死去的麻雀都复活了,在檐头叫喳喳,还听到了迎亲的鼓乐声,就在巷子那头。她挪了挪头,不想兴奋的泪水蒙着眼睛,她觉得她挪了一下,安心的睡了过去了。这个早上雪很大,侄子一早起来就在她的房门外叫她,拍门也没回应,于是哭了起来。她去世了,终年74岁,一个不算高寿的年龄,但一样让村里的人不可思义,这样一个一辈子都没说过几句话的人,就这么悄悄的走了。

  屠夫不相信人传来的话,说:早上在亭前还见过她,摆了摊子,双手抱了膝,在跟他笑呢。对方笑他,肯定是眼花了,不知道是看见了谁的影子。

  屠夫还争辩,另一个人加入进来,证实她归西了。

  屠夫惊在那里,连说:怪了,怪了。收了生意,买了三牲和纸钱,去她灵前祭拜。

  她留下了一些钱,也留下了一些悬念,邻居们却没有看那钱,而是对她死前几年吃斋信佛的事惊诧不已。1949年前,村里有好几个善堂,还有居士,有善男信女,遇到饥荒年情,富足的人家在亭门前摆了流水席,招呼全村人吃喝。而今,村里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祠堂,祖上之德,已被子孙忘得差不多了。人与人也没了先前的礼仪和气,在一个“利”字里滚打,出不来了。难道她看通透了?她在生时也没说,或者旁人想,她在用虔诚的心灵,来面对她这一生的卑微与空白吧。但是,这不影响她成家立业,不影响她后半辈子啊。往深里想,她卖葵花子扫了半辈子祠堂门,她这辈子没跟人拌过嘴,没欠过帐,没向任何在她那里赊帐的人要过帐,甚至没跟人脸红过,干净得像这雪。

  她侄儿跪在灵前,看着她的遗像,心里平静如水,照着自己的姑姑平凡的一生。

  她那个人,或她的那个影,或者只是这个有六七百年历史的村子的一个缩影,或者她只是一个单纯的人,像村里的老辈们,只是选择了自己过日子的方式,而与这里的村子的风气没有关系。从她那里,人们看到的,只是自己心里的一个影,和自己对自己的一点思考罢。她像一个迷,村里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说法。而祠堂门前的老人却在赞扬她,说她活着,就是承担活着的责任,做什么都没有忘记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