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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峰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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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从懂事起,南峰坳就矗在心里。南峰坳在哪方天?不知道。但奶奶说,爷爷去广东挑盐,就过南峰坳。奶奶说:过了南峰坳,担子轻一炮。一炮,宁远方言:十斤。为什么?奶奶说:山高,一坳一坳,走三天才出得来。是么?却无法求证,因为去过广东挑盐的爷爷早已在土里哑默。读书,才知道南峰坳在五岭之中。老师说是在萌渚岭。萌渚岭在哪?老师用沾满粉笔灰的食指在我额头上戳戳,说:在我们身边,九疑山东边。 五岭我们在地图上看过,湖南广东的交界处。虽然很早读过“五岭逶迤腾细浪,乌泥磅礴走泥丸”的诗句,却无法体会到其中的险峻。九疑山很熟悉,有连城排云之势,惊奇过后,回到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司空见惯了。当时还很向往草原,向往那一览无余、一马平川。刺勒川没去成,去广东却迫在眉睫。因为在山里憋屈久了,要换一个地方透透气,给青春一件新鲜的外衣,以满足虚荣的炫耀的需要。 我选择了一个人离开。 一个人离开千山万径的湘南,就像一粒小鸟一样,飞出湘南。 一个人的旅途是哑默的,除了睁开的双眼,心里死灰一片,就这样出去,前面怎么样?那人山人海的世界,果真有自己的光明?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离开,到远方去。死,也要趴在远方的肩头,看远方,不回头。 出宁远,进蓝山。家乡的白杨树、青瓦屋远远地甩在身后,迎面而来的,只有陌生的灯火,只有山。蓝山是楚尾粤头,称“湘南门户”,其实管的,只是南峰坳一道关。永连公路从蓝山崭新的县城边划过,上了坡,就到了舜水边。蓝山也是舜帝南巡过化之地,这里的水,当然以其帝号命名了。舜水从崇山峻岭出,只是小小的一涧清流,却用了这么大的名字,心里一丝苦笑。 沿河走不远,车开始轰鸣,要爬坡了。同时也得知,车进了南峰坳了。原来的盐道已经改了,蒿草横生。新修的永连公路,离了山底的涧水,取捷径了。原来的路我也走过,当时,车里人满为患,我跟同乡是站票。上车之后,车主在过道里放了条凳,我们就坐在那硬木板上,经历了千里路途。车在山脚,土石路,一路颠簸,两股由战战到麻木。车窗边,只看得到山脚,一路上,除了杉树,就是竹木,一路未曾间断。公路像一条烫过的蚯蚓,在山里卷着藏着。1935年的某中学地理教材第八章名为“岭南山地”,对五岭描述得更加详细:“南岭山脉蔓延数千里,随地异名……南北交通,非限于曲似羊肠之河道,即为崎岖升降之山路,其艰难险阻,盖可想见。”在山间偶尔一现的院落,简单如棚户,他们的出行,或者是一次长征。即便我们乘车,也得提心四个小时,才得出来;四个小时,未见一只飞禽。 新路修好之后,终于可以领略这山川物华了。车一路几乎都在山顶或山腰穿行,可以看窗外的山,看远处的山,或云雾缭绕,或插进青空,或耸如城墙,或卧如老虎,千姿百态的山,只写一个字:奇。山上竹木茂盛,直到山顶,也不衰减。一座一座竹山,连成竹的海洋。间或也可以见到松、杉,但那只是零星点缀。有空地的路边,有码整齐的竹材等待运输。“几”字形的路,过了几个又一个,峰坳一层接一层,悬崖绝壁伸手即是。坐车如大海行船,却更能体会成语峰回路转的意思。出山峡,过一个长长的斜坡,看山下的田园,才明白,这路还是挂在半空的。但面前的山水油绿,已是广东连州地界了。所谓“南枝向暖北枝寒”,岭北梅花刚开,岭南桃花已凋谢,气候差异十分明显。 而最令人难忘的是冬季,近春节回家,岭南这边暖洋洋,“三件套”就可以过冬,可进入南岭,在南峰坳里盘旋几个来回,车窗一层水汽,衣服里的身体也发颤起来,寒意从四处袭来,皮肤绷紧,令人不适,熬不过的,早在大喊司机开暖气了。而用手抹去水汽,可以看到外面的冰霜世界。南岭如沉默的壮年,负重了般地凝集着力量,可仍是撼动不了披在身上的冰冻。车愈开愈慢,人们也就屏了呼吸,车里一片寂静。看着看不尽的山,车如弹丸,在山巅上奔驰,微小的我们,在心里祈祷平安。 有北岭之称的秦岭,我在飞机上见过,像海的细浪。而南岭,却是一排巨浪。书上说南岭是从福建到云南,连成一垛城墙。而即便是这萌渚岭,也是一片滔天巨浪。想起当年挑盐的长辈们,用双脚走这条跨省的崎岖之道,心头不仅黯然。“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唐 宋之问《 题大庚岭北驿》)双翅的北雁南飞至此不过,奶奶说的肩上担子轻十斤,或着只是走出这绵长的山岭之后,心头的一种喜悦吧。 知道了南峰坳,南峰坳便立在了心头。南峰坳不是它有多长,或者多险,而令一代新人畏惧,而是它的历史,它的故事与我们的生活多有融合或交错,而成了我们记忆的一部分。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出南峰坳,就是新的生活,在这希望的鼓动之下,南峰坳而成为心里的一个关口,只有冲出来,才能沐浴到南海新风。 希望之路是艰险曲折的,南峰坳在人的旅途中,正好做了一次生动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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