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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庸小说看姑苏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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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射雕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挢多。
夜市买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明月夜,相思在渔歌。
——唐·杜荀鹤
历代描写姑苏风物的诗词中,我一向认为这是最好的一首。每读此诗,总能感觉到诗中所表现出的一种隐藏在喧闹中的清悠与惬意。
而这,也恰恰是姑苏城在我心中的印象。
苏州,在偌大的中国,只是成千上万城市中的一个,在地图上,也无非是太湖之滨的一个小圆点。
然而自从伍子胥“象天法地,相土尝水”以为阖闾城以来的两千五百多年间,苏州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在中国文化上,已不仅仅是一个地名如此简单了。无论曾否亲身到过苏州,无论对苏州了解多少,中国人提起“苏州”两字,总会想到其甲於天下的园林,名扬四海的美食,号称江南第一风流的才子,也总能摇头晃脑地吟上一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苏州何幸,得以让人一慕至斯?
近日偶然重读金庸《天龙八部》,至“向来痴”一章,作者描写了姑苏城中的种种风情以及段誉对江南风物的艳羡之意,以我对苏州的了解,大都确然不虚。深感金庸博学多才,为文严谨不苟,於细节处亦不马虎。感叹之馀也很想说说我所了解的姑苏风物。
一、吴侬软语
中国有一句俗话,叫做“宁愿听苏州人吵架,也不听宁波人说话”,用以形容苏州方言的动听。
金庸在《天龙八部》一书中,於段誉初入姑苏一章也多次提到苏州话的温软动人。甚至在阿朱和阿碧的对话中,使用了大量的苏白。当然以书面文字去表现方言的特点是不可能如何精当到位的,但懂苏州方言的读者还是能从《天龙八部》的苏白中找到一种浓浓的苏式特色的。
金庸是浙江海宁人,距苏州大致是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我在两年前去观过一次潮。在中国的方言语系中,海宁话与苏州话同属吴方言。懂苏州话的人听海宁话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海宁人听苏州话则相对吃力一点。因为海宁话更接近上海话,上海话在听和说上都比苏州话简单得多。我本人能够学到乱真的不过四五种方言,其中学得最累的是苏州话,而学上海话我只用了不到一个月。金庸曾经就读於东吴法学院(现苏州大学),我想,他初到苏州时在语言上可能也并非是畅通无碍的。从他书中的苏白看来,金庸後来在听懂苏州话上应当是没有问题了,他对苏州话的记忆也大致无误,只是问人“好口伐”就不是苏州话的特色,而是上海话的特色了。
苏州话历来被称为“吴侬软语”,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软”,尤其女孩子说来更为动听。在同属吴方言语系的其他几种方言中,如无锡话、嘉兴话、绍兴话、宁波话等都不如苏州话来得温软。一种方言好听与否有些象我们听外文歌,其实不在於是否易懂,而是主要取决於语调、语速、节奏、发音以及词汇等方面。吴语与湘语(指老湘语)是汉语七大方言语系中形成最早的方言,因此吴语至今保留了相当多的古音。吴语的一大特点在於保留了全部的浊音声母,具有七种声调,保留了入声。在听觉上,一种方言如果语速过快,抑扬顿挫过强,我们往往称这种话“太硬”,如宁波话;但如果语速过慢,缺乏明显的抑扬顿挫,我们往往称这种话“太侉”,如河南活。苏州话语调平和而不失抑扬,语速适中而不失顿挫,在发音上,我的感觉是较靠前靠上,这种发音方式有些低吟浅唱的感觉,较少铿锵,不易高声,的确不大适於吵架。我虽然能说一口苏白,但即使在苏州与人吵架,也宁愿用北京话。苏州人便是情急之时也只是说“阿要把柰两记耳光搭搭?”(意思是“要不要给你两记耳光尝尝?”),哪有北京话“抽你丫弄的”来得直接痛快?!正是因为苏州话发音方式的特别,外地人初学苏州话时总是有找不到音的感觉。而同样很软,与苏州话较为接近的上海话,其发音部位则与北方话差不太多,学起来要简单得多,所以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苏州人能说一口相当标准的上海话(甚至根本就是无师自通),但上海人能说象说苏州话的就很少了。
我曾经有一位来自山东的师姐,在上海一年就能说一口非常正宗的沪语,但要跟人学几句苏州话就真的是不知所云了。苏州话最大的特点其实就在於发音上,再结合固有的语调和节奏,的确给人一种温软的感觉,苏州人爱用一个字来形容苏州话的特点,那就是“糯”,实在是再精确不过了。
在方言的词汇方面,苏州话也体现了浓浓的古意和一种书卷气。
如苏州人说“不”为“弗”",句子结尾的语气词不用“了”而用“哉”,喜读古文的人听见苏州话一定会有一种亲切感的。《天龙》中的段誉会不会也正是这样呢?
段誉是云南人,云南话与四川话同属北方官话中的西南官话语系。碰巧我能说相当纯正的四川话和“大概齐”的昆明话,两者的确是非常的相近。段誉初入苏州时一定是听不懂苏州话的,好在阿朱阿碧是大人家的丫环,多少能说些官话,因此双方尚能交流。苏州话之所以好听,我觉得和不是太易学易懂有关,对我们自己天天说着和听着的方言我们是不大会去考虑其好听与否的,因为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话的意思上去了。而对一种我们不大能听懂的话,话的含义反正弄不清楚,也就不大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使我们有机会细细品评这种话的语音语调是否动听了。我学会苏州话之後就不再觉得它如何好听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但是象阿朱阿碧这样十七八的女孩子说出来的苏州话,无论什么时候听的确都会觉得动听的。因此段誉喜听苏州话倒真的不是因为他一向的“痴”,也不会是仅仅因为说话人的美貌,而实在是事出有因的。
另外,金庸在《天龙》中通过阿朱阿碧的一唱一和表现出苏州人的伶牙利齿,读来不禁莞尔。
的确从全国来看,最能说和最会说的是三个地方的人,一是北京人,所谓“神侃”;一是四川人,所谓摆“龙门阵”;另一个就是苏州人,所谓“说书”(这三个地方可能也是茶馆生意最好的地方)。
我不幸和这三个地方都大有渊源,因此从小学起老师给的评语就总有“该生废话较多”几字,也算没坏了这三个地方的招牌。苏州评弹名扬天下,其实评弹是评话和弹词的统称。评话在苏州又叫说书,类似於北方的评书,弹词则是唱的。对听得懂苏州话的人来说,苏州评话可能比北方的评书更有味道,地道的苏州人不分是谁也多少总能复述一小段书或哼上几句弹词。在苏州,书要说得好不光故事要精彩,还要善摆“噱头”,“噱头”的含义很多,不容易精确地翻译,总之是语言方面的一种设计和智术,大致就是相声中的“包袱”的概念,好的“噱头”是让人回味无穷和津津乐道的。苏州人爱听书,常听书,也跟着学几句书和“噱头”,久而久之,也就变得伶牙利齿起来。不过评弹中的苏州话作为方言来说有较多的官话色彩,和现在日常中所说的苏州话是不完全一样的。
二、苏式美食
《天龙》一书中,段誉於姑苏美食一尝倾心,其实阿朱与阿碧不过调制了几味小食而已。中华食文化源远流长,各地均有一些代表性的食品,形成了不同的口味与风格,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菜系的概念。
中国的菜系,大致有八大系和十二大系的说法,均是以其产生的地域命名。各菜系之间由於地区饮食习惯的差别,烹调方式和手法的不同,物产及选料的差异等形成了各不相同的风味。远在春秋时,饮食的地域性差异便已为人所知,一些较古老的菜系的形成也已初现端倪。
一个菜系,总是以某个城市或地区为中心,包含了周边相近的风味而形成一个较明确的范围,并有其共同的口味特点。在这一点上,苏菜相对要复杂一些。我们所说的苏菜,作为一个独立的菜系而言,其实主要是指以江苏为代表的风味。但由於江苏被长江一分为二,省内南北差异明显,水土、气候、物产、语言、穿着、生活习惯等各方面均存在十分显着的差别,总的感觉是江北更接近山东等北方地区的习俗,江南(准确地说是镇江以南直到上海)则形成了我们日常所说的江南特色。在饮食上,虽然苏菜总体上都是以清淡为主,但江北江南还是有较大不同的。江北形成了主要以扬州为中心的淮扬风味,而江南则是以苏州为中心的苏帮特色。因此我们平时所说的苏式风味,应当是特指後者的。
苏式菜肴,在烧制上主要采用“焖、焐、煨、炖”等手法,口味清淡,甜而不腻,非常讲究食雕及配色,在花式及外观上下大功夫。菜名力尽高雅,选料务求鲜活。餐具小巧而精细,轻取细品;酒水甘醇而不烈,浅饮辄止。餐前餐後喜以清茶待客,席上席下好用诗书佐酒。因此品尝苏菜在大快朵颐之外,还是一件相当风雅的事。即使到了今天,一些传统的苏州餐馆在装璜上仍颇讲究以名家字画为点缀。可见,苏帮菜所固有的种种特色,是非常适合读书人的口味的。
段誉是个书呆子,也实在难怪他对苏帮菜的一尝倾心了。我在前两年到昆山古镇周庄时,未能在沿河的茶酒楼上占一个靠窗的座位轻饮细品,至今深以为憾。
云南菜的具体特色我说不上来,但由於地处西南暖湿之地,想来麻辣是不会缺的。段誉初到姑苏,我真的怀疑他对於苏式菜肴的口味是否真的习惯。很多朋友都知道,苏州菜是较甜的,就象四川无辣不成餐一样,苏州几乎是无糖不成菜的。外地人其实很难习惯这咸中带甜的味道。
由於选料力求新鲜,苏州菜恐怕是天下最讲究时令的菜肴了,即使平常人家,什麽时候吃什麽东西也决不错乱。并不是说过了季这样东西就没有了,而是苏州人认为过了季鲜味就要大打折扣。比如苏州吃螺丝、刀鱼必须在清明之前,酱肢肉、青团子也是清明佳品,立夏则咸鸭蛋畅销,冬至时吃羊糕、喝冬酿酒,这些都是过了季就不值钱了。冬酿酒我在别的地方没有见过,应当是一种米酒,与桂花一同酿制而成,口味甘甜,色泽金黄,隐隐地有桂花的幽香,十分爽口怡人,不知为什麽苏州也只到冬至才有,这种酒如果当年不曾喝畅,就只有敬请明年赶早了。
苏州古称鱼米之乡,古写的苏字下半部是“鱼”与“禾”,庶几可以说明这一点。而苏州人喜食河鲜的程度,在其他地方也是不多见的,吴语中“吴”“鱼”同音不知是否出於这个原因。苏州鱼产丰富,种类繁多,有名贵的刀鱼、鲥鱼、银鱼、鲈鱼、鳜鱼;有不以食用的玉柱鱼、黄石鱼;有以放生的鲤鱼、鲶鱼;有专作炸制的梭子鱼、旁皮鱼等等。吴地先民自六千年前采用渔具捕捉鱼类,逐步形成了罟、罩、筌、箪、神、叉、射等十馀种捕捞工具。苏州人吃鱼,既重方法,又重时令,在烹调方法上有灸、蒸、烧、漉、爆、薰、晒、腌、糟等等,在时令上有一月塘鲤二月鳜,三月甲鱼四月鲥,五月白鱼六月,七月鳗鱼八月巴,九月鲫鱼十月草,十一鲢鱼十二青的说法。不知历代苏州姑娘白嫩清秀,苏州士子人才辈出是否和常食鲜鱼活虾有关。
说到姑苏水产,不得不提的是螃蟹和河豚。螃蟹以阳澄湖出产的大闸蟹为极品,阳澄湖中又以昆山巴城水面所产为最佳。概因巴城地处东南,西风紧时,蟹避於此之故。阳澄湖蟹个大膘肥,青背白肚,黄毛金钩,姑苏雅士於重阳时节持蟹赏菊,亦一时之盛。奈何近年蟹价飞涨,不复入百姓之家也。国人在吃的问题,有一句俗语,叫做“没有广东人不敢吃的”,但广东人又有“拼死吃河豚”的勇气与决然。河豚剧毒,肝血食之立毙,但苏州下辖的常熟和张家港一向有吃河豚的习俗,至今听说两地年年有人为此丧生。河豚我没有尝过,一是价格昂贵,一是生死悠关,但听食者有言,该物鲜美无比,肉味肥嫩细腻,言者回味无穷之状实是引人入胜。听说饭店吃河豚,必是厨者先尝,过一定时间後食客方才动筷,而且席上均是各顾各,决无劝食之事,大违国人宴客之风。将吃搞到如此庄严肃穆,想来也十分可笑。
《天龙》中阿朱和阿碧的待客之道其实还满符合姑苏风格的。首先说采莲剥菱。姑苏水乡,湖泊众多,河道纵横,采莲本是极寻常之事,偏是文人多事,将其视为风雅之举。红菱亦是江南土产,在苏州以城东娄葑水面为佳。红菱的好处《天龙》中已有记述,根据书中情况看,燕子坞是虚构的地名,采莲之处可能是以苏州城东黄天荡为蓝本的。我曾乘农家橹桨游於此湖,湖中荷叶田田,水草丛丛,河港交错,道路的是难辨。其次是佳肴待客,上面已经说得很多了。
第三说煮水品茗。吴中名茶以碧螺春为首,该茶原产於太湖洞庭东山碧萝峰下,最早的形成大致有十多种民间传说。根据史籍记载,当地茶女采茶,乃以筐贮,“筐不胜贮,置於衣中,茶受热气,忽发异香,当地人惊呼吓煞人香”。直致清康熙下江南,因茶名“吓煞人香”不雅,乃依其形色赐名碧螺春。正宗的碧螺春茶采用中小叶茶种,经过一系列特定工艺采制而成,最初"集六万芽乃成斤",但现在不再如此讲究,一斤大致在三、四万芽左右。该茶茶形卷曲多绒毛,以七十度左右水浸泡最佳,泡成後芽叶尽沉杯底,决不上浮,号曰“春染海底”。
《天龙》中阿朱阿碧为段誉泡制碧螺春茶,作者随後对该茶由康熙赐名一事做了交待,是金庸博学与严谨之处。而电视剧《水浒传》中王婆称其茶为碧螺春则是编导的大失误了,殊不知北宋年间,是没有碧螺春这个名字的。
三、吴中名胜
《射雕》中陆冠英聚太湖群盗一节,提到金头鳌为莫厘峰寨主。莫厘峰者,吴县太湖洞庭东山之主峰也。也就是碧螺春茶的原产地。莫厘峰的名字,我真的怀疑现在的苏州人有多少能说得上来。可见金庸在博学之外,在武侠小说的创作上也是一丝不苟的。
苏州历来是一个以园林著称的城市,所谓“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绝非幸致。但我觉得说到吴中名胜,当以太湖为首。毕竟天造地设的景致,不是人工的力量所能达到的。太湖揽胜,一般认为以无锡鼋头渚为最佳,以致于很多人认为观太湖应到无锡。其实太湖水面苏锡共有,三分太湖则苏占其二,锡有其一,因此我一直觉得是不是苏州政府在太湖旅游资源开发上出了什么问题。
在苏州赏太湖,当然应该到吴县境内,大约距苏州市二十公里左右的洞庭东西山。两山之中,东山的花果盛一些,西山的风光好一点,难分伯仲,我个人较偏爱西山。还记得多年以前乘船游太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起了个大早,自大运河出发,日出时正好船入太湖,那"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致至今难忘。船至西山泊岸,先游林屋古洞,该洞号称道教“天下第九洞天”,无非岩溶所致,倒并不以为奇。出洞后沿山路而行,途经一线天等景直到太湖之滨。当时的情形大都淡忘了,只记得一个人登上“断(半?)山亭”时,亭柱上一幅楹联极有韵味,如果不曾记错的话,联云:“山与人相见,天将水共浮”。山下正对鹤池一方,水色澄碧,湖光潋滟,当是仙人养鹤之地。远处湖中三山在望,远山如黛,近山如兰,岂非瀛洲、蓬莱之属?水天一色,帆影点点,正流连不知天上人间之际,已是渔歌唱晚催归之时。畅矣斯游!
太湖三山深入水中,交通不便,当地政府前些年以巨资造太湖大桥,乃为国内最长的湖桥,岛民出入不复舟楫之苦,实为善事。该桥以多孔之构,造形优美,华灯初上之时尤为可观。我于前年中秋重游太湖,不仅得见大桥之姿,更是深入湖中三山。入岛之途乃是在西山码头租用快艇一艘,十分钟便至。岛上林密蝉鸣,花果飘香,回观湖波漾漾,远看白云悠悠,鸡声啾啾,鸭行摆摆,“阡陌纵横,有良田美池桑林之属”,“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自都市而来,只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黄昏时租得民宅数间,并请房东代办酒菜,共庆中秋。
菜虽粗疏,尽是湖中鲜活;酒非佳酿,全系山间清泉。数巡之后,主人问客曰:“可愿泛舟湖心?”客欣然不自胜。主客乃以机帆船出,湖中清风徐徐,四围寂寂,山影重重。乃于船顶重置杯箸,停船任其自漂。酒酣兴尽,方觉今宵无月,枉过中秋,乃大笑而归。平生畅游畅饮,实以此行最为畅快。以上记行实为亲历,绝无虚构。网上诸友有兴者大可一游。
前面说到的太湖风光自有其动人之处,但从名胜的意义上讲,真正当得起姑苏第一名胜之称的恐怕是非虎丘莫属了。苏州近郊有两座较出名的山,一是狮子山,一是虎丘,都是根据山形命名,在苏州历来有着狮子回头望虎丘的说法,指的就是这两座山。《天龙》中段誉至苏州而不游虎丘,作者在书中也没有提到吴中的一些名胜,实在有些遗憾。其实虎丘在北宋时就已经相当出名了,苏东坡有言"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一大憾事"便是明证。虎丘的出名一是历史悠久,一是沾了吴王阖闾的光。
据考证,虎丘剑池之下便是阖闾之墓。剑池之谓,一是池形狭长如剑,一是故老相传吴王曾以宝剑陪葬。宝剑传为干将莫邪所铸,从山腰处的"试剑石"可以想见宝剑之锋利。一剑之威,居然断石如泥,石裂处笔直如划,直让人匪夷所思。其实"试剑石"的切痕断然不是宝刀宝剑所能造成,但吴王试剑于此的传说传了百年千年,加上干将夫妻威名赫赫,不由得让人宁愿相信此乃人力所为了。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人艳羡吴王墓中的宝藏与利刃,可惜阖闾早已想到这点,在墓成之日将万千工匠斩于“千人石”上,该石至今石色赭红,传为工匠血染而成。明代名噪天下的吴中四大才子为一睹宝剑风范,曾雇人将剑池之水淘干,据说他们的确见到了墓的入口,奈何无法开启进入。即使到了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要发掘吴王墓也殊非易事。似乎是说虎丘塔镇于墓上,有墓开塔倒的可能。虎丘塔是虎丘乃至苏州的象征,本名云岩寺塔,是一座砖石仿木结构塔。全塔不用寸木,因而历经七次火烧而无损。该塔外形古朴,观之则苍桑之感油然而升。虎丘塔的另一奇处在其斜而不倒,据说该塔的斜率与比萨斜塔不相上下。当我们站在塔下时,其倾斜程度是足以让人大吃一惊的。真不知道前人是用了什么法子,能使得这一砖石堆砌而成的宝塔屹立千年。虎丘山上的名景还有很多,如“高僧讲经,顽石点头”的“点头石”,茶圣陆羽品评的“天下第三泉”等,均各有妙处,不一而足。
虎丘虽妙,但真正使苏州天下扬名的是园林建筑。苏州园林以宅邸式私家园林为主,以构思精细,布局合理,小巧玲珑著称。在建筑手法上充分利用了透视及浓缩的技巧,所谓“移步换景”确非虚词。园林大多围绕山水做文章,均是人工开挖堆砌,但都能做到具体而微。姑苏名园首推拙政园,该园乃明正德年间被黜监察御史王献臣所建,设计者是大名鼎鼎的文征明。
文氏诗书画三绝,惜乎怀才不遇,应王献臣之邀设计园林,实是平生第一次。据文征明《王氏拙政园记》所述,该园址地势低洼,并不理想。但“能者无所不能”,征明因地制宜,“稍加浚治,环以林木”,错落有致地布置了31 个景点,其最大特点是以水造景,造成了一个水景园,拙政园中至今水面占全园面积的三分之一,正如“荷风四面亭”联所言“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拙政园在文大才子的主持下落成,实在是江南园林艺术的一座里程碑。拙政园名列全国四大名园之一,从布局上看,全园分为东、中、西三部分,各以长廊分隔,长廊为复式,廊窗镂空,透过廊窗隐约可以见到背后的景致,最大限度地增加了层次感,这种隔而不断的手段,确是高手所为。园中可圈可点之景过于众多,无法一一描述,而且造园者通过布景而表现出的一种意境,也远远不是语言所能体现的。所以,春意融融时,可以去看一看春风垂柳;夏日炎炎时,可以去听一听林静蝉鸣;秋雨绵绵时,可以去赏一赏雨打荷花;冬雪霏霏时,可以去瞧一瞧山瘦水窄。不同的时候有不同的风韵,拙政园岂止就是一座园林。心中一向爱极了“梧竹幽居亭”内文征明手书的对联,联曰:“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此联庶几可以表现园林甚至是做人的一种意境。苏州曾经是太平天国后期的中心,忠王李秀成长期驻兵于此。拙政园在忠王府造成之前曾为李秀成办公之所在,据说兵马践踏,造成了不少破坏。拙政园原址是唐诗人陆龟蒙的旧宅,园成之后共有三十多任园主,颇有世事沧桑之感,其园主更换之频繁,在苏州的私家园林里是绝无仅有的。
除拙政园外,苏州大小园林数不胜数,每个园林又多多少少地和某些名人相关。城南沧浪亭是苏州最古老的私家园林,1044 年北宋诗人苏舜卿(子美)购地于此,欧阳修有诗云"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值四万钱"就是指这件事。后苏子美集句成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至今镌于亭柱,成为千古名联。后韩世忠、梁红玉夫妻曾居于此园。
又有网狮园者,小巧玲珑,为宅邸式园林的典范,张大千兄弟曾养虎于园中,以为模特。城北西园本为律宗江南第一名刹,有名为“戒幢律寺”,至今香火极盛;留园为集锦式园林,博采众长;狮子林以太湖石布景,颇有奇趣,有乾隆钦题“真趣”亭。城内又有北寺塔、双塔、瑞光塔遥相呼应,小桥流水环绕其间,若再有阿朱、阿碧美人相伴,我是段誉,也不思归矣。
忽然想到前两年有一首叫做《涛声依旧》的流行歌,传遍苏州大街小巷,歌中有句云:“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真想坐到枫桥边上,去体会一下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意境呢。
四、江南才子
曾经有朋友说金庸心里其实是不喜欢苏州的,理由是在他笔下苏州从没出过一位大侠,而将慕容复安排在苏州更是金老先生不喜欢苏州的明证。
我虽然觉得这种观点并不合理,但又确实不知如何反驳。毕竟,金庸小说中苏州没有出过大侠确是实情。那么,是我姑苏无人乎?清初的某一天,长洲学者汪琬(字钝翁)宴客于府,席间谈论家乡土产,则粤有象牙犀角,陕有狐裘毛皮,鲁有绢丝海错,鄂有优质木材,众人“侈举备陈,以为欢笑”,只汪琬无言。众揶揄道:“苏州自号天下名郡,钝翁先生苏州人,怎不知苏州土产呢!”汪琬曰:“苏州土产极少,仅两样而已。”众忙问何物,琬曰:“一是梨园子弟。”众抚掌称是,及问另一样为何,琬则笑而不答,众追问再三,乃徐徐吐出两字:“状元!”众人于是“结舌而散”(清钮秀《觚续编》卷四)。由此看来,并非姑苏无人!
汪琬是苏州人,即便为家乡吹嘘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遍观中国历史,“姑苏文盛出状元”绝非虚传,说状元是苏州土产虽夸大了一些,但也不算如何过分。据统计,自唐至清的近1300 年间,共出文状元596 名;自宋至清近800 年间,共出武状元115 名。其间,苏州(按现辖6 县市计,历史上有吴县、长洲、元和、常熟、昭文、昆山、新阳、吴江、震泽、太仓、镇洋)共出文状元45 名,武状元5 名。尤其在清代自顺治三年至光绪三十一年前后260 年间,全国共出文状元114 名,其中江苏49 名,苏州一地就占了26名。在上述苏州状元中,有连中三元(解元、会元、状元)的1 人、连中两元(会、状元)的8 人(中国历代“两元”只45 名,三元14 名)。
苏州地区多次蝉联状元,有的书香门第更是状元辈出,在苏州曾出过父子状元、兄弟状元、祖状元、叔侄状元等等,花样繁多,不一而足。而长洲归氏家族,自唐懿宗咸通十年至唐哀帝天佑二年短短36 年间,一门即出状元5 人(归仁绍、归仁泽、归黯、归修、归系),人称“天下状元第一家”,这在1300 年的科举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盛事。
苏州出了如许多的状元,文风之盛冠绝天下,且历经千年而不变,因而在中国人的印象中,苏州一向是一个“文弱”之地。记得余秋雨在《白发苏州》一文中将苏州称为中国文化静谧的后院,实在是非常的恰当。但是历史却总是最会开玩笑的,苏州的状元们使人们忘记了苏州最初赖以扬名天下的恰恰是骠悍和擅战。在历史上吴中曾经是一个民风强悍的地方,吴人好战、吴兵骁勇天下皆知,因而才有了“吴钩”这样的利器,才有了争霸天下的吴王阖闾。吴中也曾是一个豪侠之士辈出的地方,专诸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荆轲的“图穷匕现”不知是否多少学了一些“鱼腹藏剑”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州似乎突然记起名列孔子门下七十二贤人中“十哲”之一的言偃还是常熟人,苏州也不应长久地被人视为南蛮之地,于是一下变了性情,变成了一个民风淳朴的状元之乡。当然,“道启东南”的言子一人并不足以改变和保持整个吴地的文化地位,其更深的原因,我觉得与江南的开发和经济的发达是分不开的。苏州地处长江三角洲,历来物产丰富,经济发达,所谓“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加上社会安定,历来没有大的兵祸,为苏州人创造了安心读书的良好环境;而社会的安定又吸引了大量外地的士大夫、文人墨客寓居于此,其中不乏满腹经纶之士,能够带来先进的文化,使得苏州最终成为人材的渊薮。
苏州历代名人辈出,人才济济,完全可以列一张长长的名单,其中有许多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名字。当然,最熟的恐怕是唐伯虎。我常想,唐伯虎以区区一名解元,便号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那么状元们都到哪去了?唐伯虎一生际遇极惨,由于牵连科场舞弊案而终生不得仕,不知他在怀才不遇之外有没有想过,中国历史正是由于这样的阴差阳错而多了一位艺术家。而当状元们纷纷走马上任,沉浮于官场时,唐伯虎正因为失去了从政的机会而能够充分挥洒他的人生,苏州也因此拥有了号称“江南第一风流”的才子。唐伯虎晚年穷困潦倒,死后葬在城外横塘。他的一生一点也不象“三笑”中活得那么潇洒自在,他自己的两句诗可能可以大致让我们看到他真实的生活状况:“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这就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风范。他的画可能有一天会失传,但这两句诗就足以使他名传千古。
在苏州出的名人中,我最崇敬的要算范仲淹了。并不因为他“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文彩,也不因为他使西夏士卒闻其名望风而逃的军威。崇敬他只因为他曾为苏州选了一处风水宝地。据记载,范仲淹曾在苏州城南买地造宅,有人悄悄告诉他说此地风水绝佳,建宅于此可保后代无忧,生男当有状元之才。范仲淹听了之后认为,既然有这么好的地方,与其我一人独占,不如让全城分享。于是他另寻宅址,让出了那块风水绝佳,可保状元之才的地方,并于宋景佑二年(1035 年)在该地创建了苏州府学(孔庙),并延请胡瑗(字安定)为首席师,确立了因材施教的“安定教法”。不知是风水灵验,还是范仲淹至诚所致,苏州府学的创建大开东南兴学之风,此后县学、书院、义塾、私塾层出不穷,苏州的教育水平不断提高,状元更是从未断过。风水先生的话终于证明是正确的,苏州直到今天也还是全国教育水平极高的地区。
多少年以来,凡是有些文化的中国人都是念着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句子长大的,可是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个呢?可是范文正公这么说了,也是这么做的。苏州何幸,能够拥有如此人物。记得在苏州城外的天平山下有一座记念范仲淹的“高义园”,我不曾去过,但总觉得园中应当立一块大大的石碑,上面镌着“侠之大者”。
苏州出了如许多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文人武士,在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中为什么就从没出过一位大侠呢?我觉得这并不是因为金庸不喜欢苏州,而正是出于他对苏州的了解。毕竟苏州好勇尚武的时候太过遥远了,后世的苏州是一个儒雅的城市,不适合也容不下一片刀光剑影。金庸先生可能也不想用刀剑之声去打扰范仲淹所营造出的满城书声。将慕容复安排在苏州我认为只是不经意的一种巧合。但在读完《天龙八部》之后总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苏州安定祥和的生活方式,浓郁深厚的文化氛围,钟灵毓秀的江南人物,与慕容复的行为和思想形成了一种很大的反差,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都不能淡化他的所谓复国这念,那他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文章结束之前突然想起徐有贞曾在《苏州儒学兴修记》中写道:“吾苏也,郡甲天下之郡,学甲天下之学,人才甲天下之人才,伟哉!”,苏州曾经是一个如此让人自豪的城市。真心的希望今天的苏州人,幸运而又灵秀的苏州人,千万不要让那些曾经让段誉如此痴迷的苏州风物湮没在现代化的都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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