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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163  发布日期: 2006年7月20日
小楼昨夜又风雨,徽州,繁华流水去
纵然



    每次把山西乔家大院和歙县斗山街的相片放在一起比照,总以为北方四合院堂皇壮观,却少一点幽静气味,若不是那成排著名的大红灯笼悬挂其中,也许不会让人长久地停留视线。层层高大而简洁的屋宇如今尽住着乔家的平民后代,当年遍布北省的票号钱庄,飞烟一样熄灭了,什么也没留下。     
    
    而新安呢,它只是宁静地入睡,沉酣在一个久远的年代。走在斗山街上,如果迎面看见一群穿掐腰夹袄、莲鞋纱裙的古装女人,我绝不会吃惊,这里多象一个梦境,在高高低低封火墙夹住的青石巷落,我倚坐许宅后门精致的下马石边,觉得自己正置身熟读已久的《红楼梦》。 

    读书的时候有一次想游古徽州,问去过的人,他们睁大眼睛道:“县城里坐黄牛车呢。”我有些失望,纵然要寻觅一种古老的静谧,我也不要牛车和茅屋,那里是我先辈祖居的地方,在一些世代相传的故事里,家族惊人的奢华和风雅让我着魔,让我一遍遍揣想从前的明月楼池和春暮宴游。 

    又有一次已经去车站买票了,才知道竟然没有直达歙县的火车和汽车,惘惘然回来查地图,看见一片水网交织,新安我故里的地方到处是碧波荡漾。徽客们从前只有走水路,一代代鲍姓、汪姓巨商大贾经过无数码头,去寻找他们的机会。徽州是一只线轮,悠悠纤绳风筝线一样放飞了不计其数的富贵游子。歙县城边有一条河,古称“扬之水”,《诗经》说:“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很多人注《诗》时将“扬之水”译作“缓缓流动的河水”,那因为他们没有新安血脉,“怀哉怀哉”,这永远只能是徽人的乡愁呵,--曷月予还归哉?  



    

    我还归时正逢楚地多雨的春天,做梦一样游荡在屯溪老街、歙县桥头,景物都看不真切,隔着蒙蒙水气象巨大无伦的水墨,仿佛一伸出手去就会摸着画纸,然而那确凿是自然景物。所以我不奇怪黄宾虹籍贯徽州,只有新安才能出产黄宾虹,--再好的画家也只能是造物者足边的工匠。 

    徽州是个多么具有前朝美感的地方,它保留着一切儒文化的魅力,传承着我们最精美的艺术,歙县产茶量全国第一,毛峰、大方、银钩、屯绿,各擅风味,每一种都是国家级名茶。在歙县街头小馆吃饭,店主殷勤递上水,纵然是那样不成章法泡出的茶,也是清澈明亮、汤色鲜绿。夜晚住入新安宾馆,我洗净茶蛊,放入银钩,按张岱《陶庵梦忆》的制法繁复地灌注,“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即使是风雅绝代的张宗子,在焙制他得意之作“兰雪”时,也一定要召募歙人入浙,用徽法“灼掐挪撒,扇炒焙藏”,才能制出一代名品,徽歙风流,从前真的不可想象。 

    天色阴蒙的中午,我们留连于苔滑露重的新安碑园,碑廊曲折,管理员将碑面全用玻璃封存了,无法拓樱门前倒也有董其昌的拓片卖,是篇阴文的《五百罗汉文》,墨色深浅不一,拿在手里又放下了,若在古徽州,大约不会见到这样粗糙的拓片吧,墨香扑鼻诱人,毕竟是驰名千年的徽墨。碑园倚山建造,最后一重是披云小筑,典型的徽州花园,三开间雕花门窗的平屋,一道栏杆从正门前折下来。栏杆外两株绣球花盛开着,绿白相间,院内很是幽静,这里绝少人来,阴雨天气在四围没有窗的高大院墙里倚住栏杆,看小小庭院中绣球花枝随微风乱颤,觉得十分古代而诡异,《聊斋志异》有一集就在这里拍的,想必编导也感知了这种年代久远的神秘气息。 



    

    徽州旧日的繁华印象倒有一半是缘由它的雕刻,歙城砖、石、瓦、木四大雕是绝技,繁复连绵的花样,匠心独运的造型,密密拥簇在每个高大的宅门前、楼厅边、窗棂上、箱柜面,从前建筑系的同学每次来歙县写生,都要偷一片快朽了的花雕回去,于灯下一再玩赏赞叹。在渔梁镇,我凝视着一家门楼忍不住喝起彩来,门前坐着的白发老人却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声调道:“也不知多少人来拍过照片......”前明的艺术就这样绝踪,以至普通民间流丽的双重屋檐成为无数人的追慕了吗?斗山街许家的雕花尤其精致繁琐,大厅梁木的每一侧都倒挂着古时吉祥的兽形--据说是主管文章的瑞兽。  

    徽州四雕的技艺加起来仍无法与歙砚的成就相比,在屯溪老街的“八百砚斋”,我手抚非卖品的“万古琴”,禁不住心中涌起慕求的欲望,这世间无双的砚品,这质比美玉的珍奇,是读书人的梦想啊--纵然是电脑写作的年代。“万古琴”是一方长约两尺的砚台,纹理缜密细致,七弦清晰可见,加上砚师独到的雕刻设计,成为砚中绝品,砚池四周松涛隐隐,让人想起李白听蜀僧睿弹琴的诗句:“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弦上凝固不发的音乐是如此沉寂、深幽而感人。歙县许国石坊后亦有一家著名砚店,我徘徊于中数小时,只为了观注砚师的祖传绝活,看见他灵动轻巧的刀功,信手拈来的诗文和画境,常常会想,他是谁的后人呢?李少徽?潘谷?还是汪伯立?笔墨中人极重歙砚,昔日米芾以一方刻有三十六峰的歙砚换得苏仲恭精致私花园一座,倒也称得上“价值连宅”。 

    歙县店铺里总有成套的文房四宝出售,装在一个锦缎的盒子里:歙砚、徽墨、澄心堂纸、汪伯立笔,没有一样不是物中之奇。我对于其中的徽墨有些偏好,行前搜罗几块,回来后常在提笔之余把玩,那异香极为独特,是别种所无。歙人中制墨名家迭起,自南唐著名的李廷圭,至近年独享盛名的胡开文,制墨都有绝艺。明代董其昌称赞当时的制墨大师程君房说:“百年之后,无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后,无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我们离从前太遥远了,只好持着普通的售品,怅然想往古时精美绝伦的墨锭。 

    徽州是个人文气息十分浓厚的地方,相对它是程朱理学的发源地这一事实,我不知道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徽商发迹多半是因为在扬州卖盐,富甲一方后即回徽州花费巨资兴建书院学田,“十家之村,不废诵读”,英才硕儒辈出,称甲江南,四百年间而有六状元,五百进士,号称“连科三殿举,十里四翰林”,南宋又有程颐、程灏和朱熹,注经奉儒,为一代大家。 

    世上再没有一个地方比徽州府更喜欢建牌坊,它简直随时随地盖,--有一种门牌坊就镶在家门墙上,斗山街还留着这样一个,是皇帝表扬一个黄姓寡妇的节烈,极为高大,镶嵌于封火墙中数百年了,现在已失了庄严,只让人徒然为旧时女子悲伤。 

    要看牌坊去棠樾最好,那天叫了辆三轮车,突突地在乡间开,周围秧田延绵着,平常极了,忽然右转弯,便有一群七座高大巍峨的牌坊映入眼中。鲍氏牌坊群在明清两代陆续建成,中间亭口有最好事的皇帝乾隆题字:“慈孝天下无双里,锦绣江南第一乡。”据说,乾隆下江南时接见八大巨商里,徽人占半数,在扬州即由棠樾人鲍漱芳接驾,其时这七座牌坊只建了“忠”“孝”“节”三座,唯独缺少“义”字牌坊,乾隆口谕鲍漱芳修建八百里河堤,发放三省军饷,准建牌坊“乐善好施”,这座牌坊可谓天下最贵重的建筑物,四根石柱一面石匾竟值得八百里河堤和三省军饷,徽商的殷富也真让人挢舌不下。 

    我站在牌坊下想象当年的盛象,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插秧时节,无限辽远的秧田和小山包绕着过去的“江南第一乡”,高大的屋宅古老而破敝,昔日的荣耀渐渐演绎成神话,只留下了牌坊,次第地罗列“恩准”“敕命”和“敕建”,除了那些平庸而沉溺于旧时王谢风流的后代,谁还能弄得清这些语气里的差别呢?我的祖先离开徽州府已经一百多年,然而至今仍能听闻到从前那些豪华的碎片:家族交游的名士,家族建屋的热闹壮观,家族中的高官显宦。这一百多年来祖先们经历了无数战乱和天灾,在穷愁困顿中他们仍然带一点徽州尾音说道:“祖爷爷那时候呵,书房里用的小厮丫头都有十来个,捧砚的不管磨墨--” 

    那富丽雍荣,清雅绝伦的往昔!家族走过的一百年和整个新安流域经历的世纪大致相类,在不知不觉中,昔日的风情、文化和道统都成了文物,只能留在层山叠水中睡着了的徽州。那两百年前的盛大景观已只能怀想,而不得再见,但它又处处留着影踪,让人无意中得窥一斑,增添慕想。社会进程无情,从前天下首富的徽歙,如今却是贫困地区,造就一代徽商的稠人狭地,如今也在造就贫穷,后人们只愿守护古老衰朽的华屋,却不愿继承前人抛家别子数十年外地营运的毅力勇气,也许,这就是创业和守成、衰落之间的必然承续。 

    徽歙如今依然被无数的画笔赞叹,依然以独特的封火墙、高窗、砖雕被描绘在许许多多水墨中,然那繁华却已如星坠落了,如织绣春景凋敝了,只留着老旧的屋宇、花园和雕刻,宁静地于白山黑水的楚中偃卧,宁静地走进世纪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