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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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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新立
在嘉善城西,有一座梅花庵,名字听着很诗意也很神秘,为什么用梅花做庵的名字呢?难道和一身傲骨的梅花有关?和金庸笔下的刀光剑影、江湖恩怨有关?和两个年轻的当地同事聊起来,得知那是小城的一处古迹,是一个名叫吴镇的元代画家故居,再问,他们就一脸愧然了,说最后一次去不过小学五六年级,年纪太小记不住什么。
在网上,得知梅花庵是元末大画家吴镇的晚年隐居地和就葬之处,与黄公望、王蒙和倪瓚合称元末画坛四大家,虽诗画字三绝,但一生清贫,晚年卖字画维持生计。如此一位声名赫赫的先人,在这不过三十万人口的小城里应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吧!可周日那天上午,我从谈公南路到罗兴路,再到中山西路,最后转到梅花庵所在的花园路,一路上问了三、四位不同年龄的当地人,却只有一个人知道。至于吴镇纪念馆,倒是人人都说得出在花园路。
花园路窄得像个巷子,当我站在路对面打量梅花庵时,感觉那门户大开的庭院好像径直挤压过来,虽廊檐飞翘,朱漆厚重,却不是那岁月沧桑的感觉,而是与明式建筑极不和谐的浮华与晦涩。入口处,有孩子在跑进跑出,几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照壁前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右手的售票处,一个女人在远离窗口的桌子上折宣传页一类的东西,听见我要买票,身子重得好像站不起来,一个男人走过窗口,那女人突然长了精神,回身取了一张宣传页殷勤地送了出来,我很想接过那张宣传页看看,想知道那张比门票重要的纸上写了什么。
其实我用不着看,心里早就明白了梅花庵在办那种双休日特长学校,一进梅花庵,吴镇艺术中心的字样不是到处都可以看得到吗?在文物保护单位办学,既能合理获取文物保护经费又能满足望子成龙的家长,用难以量化的名人效应和庇荫后人的一方风水,让人的欲望快速膨胀……在人人开心的梅花庵里,也有不开心的例外,那个人就是我,本想到这个特定环境下让自己静下来,小径寻幽,在肃穆庄重的气氛中与吴老先生对话。现在可好,一切都乱了,本是一片净土,却少的是清寂,多的是喧闹。既然乱了方寸,那就随意看看好了,我信步走进“元代画家吴镇陈列室”,因为没有光照,眼睛对一下子黯下来的自然光感觉很难适应,再加上吴老先生的书画赝品都被遮蔽在玻璃幕墙里,一幅幅看过去很是吃力。窗外,总有隐约的嬉闹之声传来,室内,不断有人从我身边走过,这些看上去30多岁的女人,显然不是来看展览的,而是把我正站着的地方当成了去往某处的通道。
尽管不懂画,我还是从松泉图上看出松的风骨,枝干虬结,追求气节;竹呢?飘逸、清丽;秋江渔隐图上山势险峻,松势依然;渔山草图山势向上,如云翻滚,彰显自然伟力,松随山移,再高再险处都有松的存在,气节处处可感;嘉禾人景图,别有一番江南水韵景致……在临近结束语的版面上,我意外地看到历代书画大家对吴老先生的评价,一句句拜读下来,尤其喜欢元代吴逊光的“风神潇洒,绝无一点尘俗气味”;喜欢明代张宁的“笔力清奇,风神潇洒”;喜欢清代郑板桥的“画竹之法,不贵拘泥成局,要在会心得神,所以梅道人能超最上乘也”;更喜欢清代梅清的直白:“我爱梅花老道人”。
出陈列室,过彩笔轩、进僧房,到处都在上课,到吴老先生墓室前,正屏住呼吸向老前辈送一缕心香,猛听得音乐响起,接下来铃声急促,孩子们开始跑进跑出。为了避开课间休息的孩子,我离开八竹碑回廊向梅花亭左手走去,无意中看到沦落如柴房的“千虹阁”,从脏乎乎的玻璃望进去,看到课本、文具堆得很高。这就是艺术大师张大千、黄宾虹在1993年同偈吴镇先生墓时而命名的“千虹阁”?在梅花庵到处走动的孩子没有半点约束,像在自家院落里想说就说想叫就叫,看不到一个孩子屏气敛声,蹑手蹑脚。是否可以告诉他们,有一位值得后人景仰的老人长眠于此呢?在这里,唯景仰、敬畏之心才与环境和谐。
办学,或许就相当于古时候的书院了,浙江从唐朝时就办书院,重视教育和学术研究,办学之风由来已久。我们姑且这样解释,尽管孩子们的嬉闹扰了吴老先生的清寂,但清修老人不会和稚嫩顽劣的天性认真计较,潜移默化也好,急功近利也好,不过是形式的不同,最终要服从的还是泽被后人的主题。看着被墓室、梅花亭、“千虹阁”和茂梅修竹挤满的院落,我的思维突然变得机敏异常,我想知道梅花亭里 “修梅花道人墓记” 碑刻写于哪一年,撰写碑文的陈继儒先生是哪个朝代人,更急于知道“种梅花数枝,于墓上招其魂,驾扁舟东来为仲圭先生贺奠”等碑文是否可以理解为吴老先生的墓室是从他处迁来,眼前的梅可是那时种下为老先生招魂的梅……
在办公区楼梯口,我和一位四十岁出头的男人走了个碰头,对于我提出的问题,他说碑旁的解说词上都有,我说看过了,没有,他坚持说有,于是他步履匆匆地带我去梅花亭看碑。到了梅花亭,找不到他所说的内容,他开始歉意地听我读碑,听我提问题,还好,他还回答了一个,那就是眼前的几株梅,说那些梅是几年前栽的,“铁树呢?为什么在老先生墓前放两盆铁树?”我问。他摇头,我说不喜欢,他又摇头。如果当时他不是摇头而是说出写碑文的陈继儒先生的来历,把影响明代中期画坛的故事讲给我听,那我一定不知怎么感激他! 中午时分,院落里静了下来,我坐在面对梅花庵的亭子里,凉风习习,感觉好不惬意!从亭子里向梅花庵看去,高出的是笔挺的杉树,上扬的是修竹,摇曳的美人蕉通透着古典的丰腴,腊梅呢?长了叶子,结了果子,少了几分俊朗和清奇……院内总体感觉局狭,缺少一个空间感,尤其梅园,甬路、碑刻那个方向,过于幽深、冷僻,相信很少有人有胆量进去张望,但小归小,却有江南园林特点,有水也有桥,但造型纤巧的太湖石太多,凭空少了几分大气,或许,这就是乌瓦白墙的和粉墙黛瓦表述上的区别了。对吴老先生的身世和处世方式,我总感到神秘和诡谲,想想占卜极为灵验的老先生连自己去世的日子都算得准,其神机妙算真称得上莫测高深。
吃过午饭的孩子们陆续回来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轻轻巧巧地从亭的一面走上来,俯身在我写字的纸上看我写了什么,抬头时看我在看她,竟莞尔一笑,从亭的另一边蹦蹦跳跳下去。隐隐人声,搞不清从哪里传来,这没了沉静肃穆氛围的园林,像一个宅院深深的人家,门突然被打开了,带着雨打芭蕉般的局促和惶急,带着父辈的叮嘱,孩子们来了,来开天眼,来打通经脉,来发扬光大古镇源远流长的文化。我想起在竹谱碑廊的作文榜上看到的那篇作文,“我爸姓韩,我妈姓林,他们给我起名叫韩林,韩林就是翰林,就是状元的意思,他们让我来这上学,就是来考状元……”
出梅花庵,经过门前那对苔痕斑驳的石狮时,莫名心动,明明尊尊侧首无语,却如何隐约有虎啸狮吼之声于耳呢?于是,走一步,回头,再走再回头,直到抬头看见那位戴着胸卡的工作人员露出不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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