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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能在严冬拜谒萧红故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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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舞
在呼兰城初家杀猪菜馆吃过午餐,暖和了身子,向店伙计打听过道儿,出门西行朝南转弯不远,就看见一片瓦灰砖墙的院落。售票口设在东头儿耳房山墙上,门票8元。门楣挂块横匾,行书烫金的“萧红故居”几个字,欲飞离黑色底漆似的,显露着“出污泥而不染”的风骨。
从右侧耳门进入院子,正房前面那尊雕像最引人注目。哈气成霜的日子里,汉白玉坐姿更加冰清玉洁。先后分娩过《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因而“母以子贵”的萧红,一手托腮一手抚卷,目视远方,心思则沉浸于非一般女子所能经历的往事,遥想呼兰至香港曲曲弯弯的人生路,仍不惜缩短寿命为31载,也要换取个性解放和灵魂升华。
特立独行的萧红生命忒短暂啦!犹如三十年代文坛一颗璀璨的流星,从哈尔滨升起,划过半个旧中国阴暗的天空,在香港于四十年代初陨落前放射出耀眼的光彩。一部散文式的小说《呼兰河传》,至今令拥有世界三大肥沃黑土地之一的北疆人,除了感到自豪和深受激励外却无法超越。早早就在全国率先获得解放的人们,恐怕再也拿不出第二份对故乡天南地北倾吐于乱世的心灵体验啦!
难道还有人愿意重复那么多不寻常的遭际吗?即使有人愿意,历史的车轮也不会为此而倒转,仅凭戏剧的手段,只能再现萧红描述过的一幕幕场景:有初爱时节外生枝的骚扰,也有初娩时丧偶弃婴的无奈;有困厄中获救再爱的欢恋,也有闯荡中文坛巨擘的推举;有救亡时宣泄忧愤的畅快,也有失睦时夫妻离异的痛楚;有三爱后流落天涯的绝笔,也有误诊后他乡沦陷的夺命┅┅
眼下包打扫的院子里,已不见马身上停汗即上霜的车驾,不见冻得哽哽叫唤的小狗,不见露天有辘轳把和被冻住的井口,来客鞋底也不必担心挂上圆滚滚的掌子,房子更不至于被大雪封门啦。坐北朝南的清代八旗式正房,或许正堵在大地口子上吧?“严寒把大地冻裂了,”犹如穷人“手被冻裂了,”悲天悯人的萧红不会无动于衷的。可辞别人世64年的她,远在广州无侣歇灵,嘱咐爱人寻找的弃婴也杳如黄鹤,如今那不纳版税的著作权,她哪里知道是否还拥有,或者由谁在领取和用于何方呢?
原以为数九寒冬拜谒萧红故居最宜:外面冰天雪地,屋里火炕暖墙,冷热形成反差,定能借助理解1942年前的她。想不到室内除了可避风,温度与室外不差分毫,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所如此干冷的故居吧?莫非怕院子里的萧红进屋取暖?莫非怕她一旦进屋觉得不够冷清?真搞不懂该文化工作者还是该官员蒙羞!当然绝不该抹杀恢复萧红故居以来所有的实际举措,可是只要“冰城”防腐失效,动辄出来一个贪污受贿达百万元的官员,这样的评论就不为过。
作厨房用的堂屋未放置水缸,何必担心它冻裂呢?女馆员陪了片刻,很快能断定来的是平民。我一边看桌案上的故居复原模型,一边笑着向这位女士询问,若有人题词,谁提供笔墨呢?她莞尔答道,这得找我们馆长。好在女馆员不怪我挑剔,缺个留言簿倒也无须多嘴。大凡名人来访总要提前通知,有本地熟人安排事先备下笔纸,好借机索取可增值的墨宝。至于请要人题字,非曲线一把不成,否则连面都见不上,人家咋忙里抽闲呢?
女馆员需要取暖,顾自离开。除了我们一行5人,将近一个时辰再无他人瞻顾。我们随同自己“冒着烟似的”哈气,将其他4间展室仔细浏览一遍。毕竟搜集来的原物不多,赠品原件也另外存放,有的用品仿旧不如旧,显得质量粗糙,总体来说文化色彩不足。
“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生死场》)的女人们,只在萧红祖母辞世前来热闹那么一回。现在西面她祖父母的两间居室里,简单陈列着她和文化同道的合影,陈列着包括端木蕻良在内被模仿的书法拙劣的题词。同样简陋的玻璃柜里,摆有几种萧红评传和其他为数不多的书刊。还有南侧临窗散放的一些读物,其中选不出一本装帧精良的作品。故居现状倒并不影响对萧红文学创作价值的评价,失去她至今的64个冬天,皑皑白雪演化出了足够且永不磨灭的纸张,把她走过的文学道路,清晰地铺入现代文学史的字里行间。
东边他父母的两个房间里,所谓满清风格的地桌和周边的椅子,把当代木匠拙劣的仿制暴露无遗。破旧的炕席遮掩不住里端炕面的凹塌,炕桌小如凳子且有点儿扭歪,难道主人当年如此吝啬?窗台低矮,光线暗淡,似乎萧红父亲的阴影依然笼罩着她的童年少年。从屋里陈列的照片字迹来看,她父亲果然属于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字体洋洋洒洒,表意清楚,但看着看着,上面似乎显现一对深黑色的眼睛,又耸起肩头劝莹姐“还是回家的好!”她却在画外对弟弟断然说:“那样的家庭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的父亲的豢养┅┅”(《初冬》)可惜故居内没有陈列,也没用显白文字介绍萧红家中的藏书,但萧红祖父是引导她读过古诗的。祖父的疼爱与父亲的冷漠,还真的磨砺出了黑龙江省唯一闻名中外的现代女作家。
拜谒萧红故居之前,曾阅读京华出版社《中国现代文学名著文库》中的《萧红经典》卷,记得编入作品页数超过鲁迅、朱自清和郁达夫的“经典,”在全套12名作家的12部书中位居第三。作为本省人,对萧红作品中描写的生活,尤其是自然景象,非常熟悉,一行行一段段,文字生动独特,如同播放影象,看起来十分过瘾。
冬季的后花园尽失鲜绿,里面除了小道儿和几棵树,还有几间房子,但门落锁,窗破败,室内陈放有废物。附近一孔月亮石门的另一边,还有一幢房屋被纪念馆用来办公。好生寂寞呀!真希望此时此刻,后园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生死场》)把底下憋闷着的春夏整个勾出来,使后花园“决不是那房子里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呼兰河传》)
似乎听得到萧红喃喃地念叨:我离家出走,不就为了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争得一份自由吗?现在,既然天赐生花妙笔,托付云梦送我回家,索性就为我兑现当初道明的那句话:“祖父,花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呼兰河传》)
没有了祖父的老屋,即使供应了暖气,萧红也不打算进来啦。她当然记得若干年前,“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外,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象白棉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更多的时候是“在大雪中的黄昏里,围着暖炉,围着祖父,”听他“读着诗篇,”看他“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之外,还有温暖和爱。(《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偶尔,“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扑向窗纸打来,唰唰的响。”(《看风筝》)祖父的关爱,就像遮挡风雪的窗纸一样,将扑打声演化为动听的诗诵,一旦缺损,除了哀怨的嘶鸣,扑进梦里的,总少不了父亲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那么,她的祖父呢?你们还嫌他是老地主吗?那后花园的“老主人”早就不能“蹲在地上拔草,”她再怎样“把他的草帽给他插了一圈的花”呢?他早就不能为她念诗讲诗,她又与谁“一直念到太阳出来”呢?“大雪又落下来了,后园就被埋住了。”“通到园去的后门,也用泥封起来了,封得很厚,整个冬天挂着白霜。”现在的确是这样啊!
“呼兰河这小城里面,以前住着我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呼兰河传》)这迁走无数居民欲恢复旧貌的院落里,竟没有她祖父的影子,如今来来往往的文化人就不感到残缺?应该理解那时不能重返故土的萧红啊,缺少祖父的后花园,无论怎样像原型,在她心目中都是没有灵魂的皮囊!何况在这死冷的寒冬,也失去了小黄瓜、大倭瓜、苞米、谷子、蝴蝶、蚂蚱、蜻蜓、蝈蝈、花盆上的露珠、大向日葵上的阳光,以及一会变出马来一会变出狗来的晚霞。鲜绿的影子,冬天里也寻她祖父去啦,缺少童趣的后园,恐怕她连想都不愿意想!
似乎萧红还小声嘀咕道:正房前面的三间东厢房里,也没有爱偷东西,爱寻死寻活上吊跳井,骂惯“兔羔子”的有二伯啦。正房后面的磨房里爱拉胡琴、唱唱本、拉风车,忙时整夜打梆子看驴拉磨、白天卖粘糕的冯歪嘴子哪里去啦?凹陷的磨道上,也缺少蒙着眼睛、瘸了一条腿的驴子。厨房里经常提筐子到后园摘茄子、辣椒、西红柿的王老厨子,早就烟一样在人间蒸发啦。可是,咋就无人肯做些蜡像来,让富有同情心的人们看几眼呢?
还有,本来院落大门是开在北头儿沿街那边的,有门洞和东壁西壁各三间瓦房,现在为啥把院门开在东边胡同里呢?恐怕不仅为行人方便和交通安全吧?而且“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不远处人们能叫出名字来的河,怕也“被冻得铿铿地响着裂开了纹。”(《呼兰河传》)日愈不迷信的人们,也不会在这个时节,搞那些逛娘娘庙会,唱野台子戏,放河灯的“盛举”啦,又如何能感到为萧红熟知的民风民俗氛围呢?她无法不觉得生疏和冷漠!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人们不还得适应自然规律,不能改变自然规律吗?“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象太阳出来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呼兰河传》)不过,萧红已习惯了四季一套单薄的旗袍,她生前不曾穿过这么贵重无暇的衣裳。她若恢复知觉,肯定感谢迎接她回来的雕塑艺术家,认为他几乎能洞穿她的全部心思!
但萧红也许要郑重地重申:我拒绝向所谓上帝、佛祖和鬼神之类,以及任何人说一声懊悔;我不承认当初离家出走属于幼稚轻率,直到今天,我还宁肯孤独地坐在小城及老屋南缘,将灵魂永远朝着南方放飞!
我感到,萧红在玉石上坐久了坐累了,也会遥望南面“碎玻璃似的雪地,”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她的眼睛。她不会忘记在哈尔滨读女中,每天来往于教室和宿舍之间,“若遇到大风,┅┅就风雪中打着转,倒退着走,或者是横着走┅┅每个人的脚都冻木了┅┅”当嘴唇也和腿部一样感到了不灵活时,她们“总是终止了谈话,只听着脚下被踏着的雪,乍乍乍的响。”(《手》)正是哈尔滨那个地方,使她对村民们疑问的“这是什么年月?中华国改了国号吗?”(《生死场》)有了清醒的认识,她闻到了南国他乡一种诱人的气息。
堂屋里开列的那张图表,简述了先后留下萧红旅痕的城市,有哈尔滨、北京、大连、青岛、上海、东京、武汉、临汾、西安、重庆和香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啊!如果让萧红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或许就是她没有随同丁玲去延安。在山西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仅仅是萧红人生的插曲!丁玲曾同白朗预料:“萧红不会长寿的。”预料得多准确呀!
丁玲回忆道:“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也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与的意见是太少了┅┅”“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丁玲《风雨中忆萧红》)
萧红走来走去,于1940年辗转到香港。好不容易寻得清净环境,写完被茅盾先生称道为“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景画,一串凄婉的歌谣”的《呼兰河传》,小鬼子的铁蹄竟在她病重转院的第10天,踏入香港并接管了那所医院。萧红只能以死明志“不当亡国奴啦!”好在她已把精神的叶片摇落故乡,临终的遗愿是葬于海边与海滔相伴。她从未思量哪天全身而退,用温柔的手指乞换《东昌张氏宗谱书》的闭门羹。她父亲毕竟曾因她随表哥到外地读书遭贬职,不如就顺随父亲断绝父子关系的决意吧!不过按照她的性格,她会强调自己的名字叫萧红,不再是什么张秀环或张乃莹!
很多人都知道,鲁迅先生特别看重萧红,曾赞许她为当时中国最有发展前途的女作家。
萧红摆脱了封建家庭的桎梏,却始终未逃脱庶民共遭的国难。无数集中而又真切的心灵感悟,成为她构造文学名著的底料,她用十几年乱中抽取的工夫,写出了一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有人说现在萧红的作品很热卖,人气指数明显上升。可是在萧红的故里,严寒的冬季就是这样冷清的景象。我们在赞佩恢复萧红故居举动的同时,应该指出举动的力度还不够大。办好萧红纪念馆仍然属于未竟的文化事业。您能在严冬拜谒萧红故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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