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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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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烤的疼痛让我回过神来时,右腿上的裤子已经着了火,我身上为数极为有限的一点脂肪就要成为助火的膏脂。这是前天我坐在父亲墓前祭拜他老人家烧纸钱时发生的事。 父亲去世已经两年多了,我还是没有适应没有父亲活在心中的生活,可是这也仅仅是埋掉父亲后作为他儿子的我第三次来到父亲的坟前。每次来我都按照习俗给父亲烧点纸钱,给父亲带瓶啤酒,给父亲带盒香烟——这是父亲生前喜欢的两样东西。按照我受的教育,我知道这没有用,人逝如灯灭;可是也只能用这样的办法祭奠逝者,安慰自己;尤其,按照我的感情亦即冥冥中的那点儿感觉,我也知道这是父亲是时候我仍然作为他的儿子孝顺他并从他那里获得生活的智慧和勇气的唯一办法,它当然也会理所当然地领受他的儿子呈奉给他、孝顺他的祭品。所以我回到家乡来,总要到父亲的坟前祭拜他。 父亲的坟是一个不大的土堆,上面已经长满了蒿草,偶尔有罗漏出来的苍黑色泥土,比活着的我依然沧桑、憔悴,似乎想我告白:就是坟,这里埋葬着的也是我的父亲。父亲的坟背依的是青山(在我家乡,想找块不靠青山的墓地几乎是不可能的。奴鲁尔虎山不出名也不大,没有多少人知道,就是我的乡人也只是知道祖上留下来的传了若干代的眼前几座山头的名字而不知道它们属于奴鲁尔虎山脉,奴鲁尔虎山脉封闭了他们,对他们而言它就像喜马拉雅),父亲坟前有一条小河,经常是季节性的,没水时如奴才般匍匐在那里,干干皱皱的;有水时,如发疯发狂的野兽,谁也不敢靠近。父亲出生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在这样的地方,最终又回归于这样的地方。父亲的一生就如这山,这水,默默无闻又变化多彩。 每次来父亲坟前,我总是坐很久很久,有时候默默地流泪;有时候其实什么也不想,脑中一片空白,只想这样也许就可以多陪陪父亲,免他地下孤独。其实,我对父亲了解的不多,也不是十分的依恋,甚至误解大于理解。比如大哥参军后,他经常深更半夜了还要起来爬上最高的山头向远处眺望,我当时就认为,一个稍有常识的人谁也不会这样的,这明显是发神经么。可是,父亲去世了,我这个快四十岁的人却突然感到我的天坍塌了,我失去了主心骨,我意识到我自此就是孤儿了!孤儿,就是那种流浪漂泊、倍感无助的人。此时我才隐约感到:那个瘦瘦的、走路都要齁齁上喘的、背驼得像一张弯弓似的老人就用这羸弱的身躯撑起了儿女们的天,就是我灵魂的靠山,是我力量的源泉! 生前的父亲是普通的,普通得一如眼前这座普普通通的坟头一样。也许,好多年以后,祭拜父亲的人也都老去,坟头就与大山融为一体了,父亲一生中那些再普通不过的事迹也就更早地慢慢湮没无闻了。 由于我所知道的有关父亲的一些事迹,我对父亲的一些想法就一直是矛盾的:我固然有些崇敬他、离不开他,同时又有些瞧不起他,觉得他缺少眼光又不免有些萎缩。 瞧不起父辈是每个处于狂妄年龄的人大多都会产生的一种情感,可是我早已过了少年轻狂的年龄,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自己大逆不道,而且这里面包含的自私成分又让我惭愧不已。据父亲将他曾经有过做英雄的机会,但是他放弃了:辽沈战役解放锦州的时候,家中有三个儿子的,留一个,另外两个要从军。伯父早就从了军,叔父还小,父亲就从了军。当战斗开始时,父亲所在的部队就像所有反映当年战争生活的电影一样:冲锋,攻克某个制高点。 任何战争都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解放战争同样也不例外。但是那只是宏观与理论上的,具体到战争行为本身,每一个被卷入到残酷而血腥的战争行为中的普通士兵,是否还能够拥有或保持着这样的理智呢?国内民党军队中的广大士兵都情愿为那个政权卖命么?他们之中也绝不缺乏作战极其勇悍的人,他们就是那个政权或主义的忠实信徒?我怀疑。其实,恐怕是战争这部巨大的机器一旦运转,绝大多数的个人都成了被迫随着运转的部件,自我便丧失了,在特殊的社会环境中,人是容易陷入群体盲从的。战争中的一部分人心中充满的只是队并不认识的对方的盲目仇恨,而对方阵营中的每一个人就代表着对那部运转着的要被自己一方摧毁的机器。那次战斗大概也是如此,守阵地的是国民党的中国人,攻阵地的是人民解放军的中国人,战斗惨烈得骇人听闻,流淌的血一汪一汪的,踏进去,鞋子都拔不出来。父亲作为进攻者,猫着腰,拼命盯着他前面的人,端着枪冲锋。突然,紧靠前面的连长的头盖骨连同帽子一起飞了起来,连长惯性地向前踉跄了几步,仆下了身子,动也没有再动一下,死掉了。不知是恐惧,还是其他心理作用,父亲也跟着就趴下了。生前父亲极不愿意说这一段经历,也没有讲他趴下之后是否还清醒,我引以为耻,也就不会问。反正,他说当一切都静下来之后,静得让人恐怖,父亲慌不择路地从死亡之地逃回了家乡。 父亲是解放战争中的逃兵,这让我深以为耻。我从不敢提起这一件事,在中学的历史课上,每当老师讲到三大战役的辉煌,我都感到一种耻辱与羞愧:父亲原本应该也是一位胜利者,佩戴着勋章和大红花凯旋的,可父亲是个逃兵!而且我进一步设想:父亲若不是逃兵,我就是革命后代(当然也可能是烈士遗属。不过按年纪计算,不可能有我),那我就不是贫下中农的子弟。因此,父亲当年的一念之差改变了我的命运与生活,因此在对父亲的不满中其实隐隐约约有一些自私的因素在内。再后来,有意识地同父亲谈起这段历史,父亲沉默了许久后才说:“守山头的国君连长就是我表哥,还有咱们村里被抓走的好几个人,那仗怎么打?!”我哑然,父亲没当成英雄固然遗憾,父亲若当成英雄,让他的表哥与幼时的玩伴儿死在他的枪口之下,他此后人生的良心怎么安宁?!是非观念、正义与否真能抹去他心灵上因此产生的痛苦?换成窝,是否会用亲朋好友或邻里的鲜血去换取我人生荣耀的光环?与其说父亲是逃兵,还莫如说他逃避了那一段特殊的历史。 这就很难说父亲是一个懦弱的人。也有个事例可以完全证明父亲不仅不是个懦弱的人,而且勇敢得令人敬佩。几乎没有人知道父亲生前每年的清明节都要去一个深山沟中的两个小土丘前烧些纸究竟是为了什么,大家都不知道那两个坟头什么时候有的,也不知道里面埋的是什么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这件事,是老叔告诉我的。那年爸爸十七岁,老叔十四岁。一天傍晚他俩干活回来路过这个山沟,听到远处有人尖叫,有人狂笑,在吵闹的东洋话中还偶尔夹杂着几句生硬的汉语。爸爸与老叔悄悄摸到跟前,那个尖叫的女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其中一个日本人正蹂躏着那女子,另一个拄着枪,看着,狂笑着。爸爸被这场面惊呆了:那鬼子就是禽兽不如!趁他们沉浸在得意的狂野的兽性中,爸爸握住扁担,照着那个站着的鬼子狠狠砸下去,待他应声倒地,另一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爸爸的扁担就替他结束了他来中国的使命。爸爸每年来这里,就是因为他杀了人,给那两个异乡的日本人烧些纸钱,虽则是中国的习俗,想这也是爸爸唯一的办法吧。当然,爸爸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是他毕竟杀了人。日本人也是人,只是,当时那两个日本人已经疯了,不是人了。于是,他又像安慰自己一样自言自语道:“轮到谁碰到那样的事,也不会饶过那两个可恶的家伙的! 后来同爸爸谈起这件事,既然杀死的是两个该死的人,何况又是两个日本鬼子,何必又去祭奠他们?爸爸沉吟了好一刻,才勉强回答我说:“他们毕竟也是两个大活人,也不一定就喜欢离开家来这里做坏事。再说,人死了,就什么罪都免了。异乡他国的,烧些纸,也算是点安慰吧。”我起初不知道父亲这样做是缺乏爱憎还是为了抹平自己杀死两个人后良心上的不安,或者是文化人时髦的所谓博爱,但随着阅历的增长,我似乎理解了父亲:这两个坏蛋是父亲亲手打死的,毕竟,爸爸也许根本就不想杀人。可这两个人真的该死,爸爸没有别的选择。对该死而死掉的人,爸爸的胸怀中盛装得真的是一种再朴素也没有的博大了。 在爸爸的经历和话语中我逐渐明白:一个善良的人,是不愿意伤害生命的。一旦被局势所迫,杀了该杀的人,良心上也还是不安的,可使对比起不安的良心来,正义依然会让善良柔弱的心变得坚强。这似乎就是我的父亲,也似乎就是一个民族性格的写照。 父亲生活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但是他没有像那个时代有的人一样建立了轰轰烈烈的骄人业迹,而是像大多数普通甚至平庸的人一样,尤其他的有些经历甚至让人觉得可以瞧不起他。他不会说豪言壮语,也讲不出什么深刻的大道理。有些木讷的父亲绝不可能留下哪怕一两句人生隽语作为给他后代的值得炫耀的资产。但是,这就是我父亲。如今,父亲已经与家乡的山水融为一体,我祭奠他,坐在父亲坟前,只觉得父亲如山,如默默然而绵延的奴鲁尔虎山;对儿子我而言,只能是高山仰止。 在家乡大山的怀抱里,安息吧,父亲!你和你所代表的品格将像普通却又亘古永恒的奴鲁尔虎山一样,留存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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