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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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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牙
某聚会上,一个情节吸引了我:某外国女孩,在背上文了一个带圆圈“拆”字。超级精彩的创意不是吗?从北京到所有地方,最有特色的中国景观是什么,不就是这个带圆圈的拆字吗?
几乎每天,在城市的各个地方,都可以看到这些白粉“拆”字,只是会想:哦,这是又要拆了,那里又要拆了。某一天,突然有所悟:这些“拆”字是写来做什么的呢?
是用来告诉那些被拆迁户:不必啊,拆迁例必贴公告,这些倒霉蛋儿早知道自己家要被拆了。告诉拆房工人?不必啊,从哪拆到哪,他们该有更详细的指示。告诉像我这样的路人?不必啊,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个大大白粉拆字,只有一个用途,就是给住户一个恐吓: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不管拆迁协议有没有签订,这地方我们已经单方面决定要拆,赶紧准备滚蛋。
“拆”字的背后是拆迁者的权力,他们或者就是政府,或者有和政府达成的协议傍身,无须经过住户——房子原本的权利人同意,他们就拥有了处分那房子的权力。这实在是很奇怪很奇怪的事,但近六十年目睹中国之怪现状,就是这样。
“拆”字加个白圈,象征圈住了这片地方,字形大大咧咧,表示蛮不在乎。在它的威逼下,住户们从自家门口进出,气焰都要矮上九分,谁都知道这“拆”字是类死刑判决,是诅咒:被涂上了,被圈上了就没的逃。男人和女人们,或者就在“拆”字眼前议论者,或者躲到房间里嘀咕着,在它面前或在它背后,这些人都一样被它照出委琐。
“拆”字才是理直气壮的,而人和他们的生活却不算什么。
不用知道写这些“拆”字的是谁,你只需要看到它就产生畏惧、怜悯和侥幸:这会儿被拆的不是你自己。 “拆”字是命运的宣示,不仅是对当事人,也是对你这样的旁观者,它可以这么粗野冒犯,非人性,而作为公民,你有义务承认和服从所有未经交待的权力,精力最好只用在思考如何在它之下多保全点小日子。
“拆”字具有顶级的法力:果然,那些房子真的就逐渐被拆掉了。这让人想起从前法院的判决公告:红叉表示一个注定的死亡。你在列维施特劳斯的那套《金枝》里可以看到,符咒出自一种原始思维:使用它的人相信,说出某事就意味着某事将变成现实,原因是他们认为语言和现实世界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自古人们就渴望发现可以呼风唤雨心想事成的符咒,现在终于出现了。我们的政府从来都喜欢符咒,期待型的“某某某万岁”和诅咒型的红叉和“拆”字同类。现在,他们很少说万岁也不打红叉了,符咒思维的遗存主要体现在大量泛滥的红色标语里,但是,这些标语现在主要只具有象征性,没人再信奉其实效,只要能高高悬挂在头顶,它们就可以和市井生活两不相干,暴力性的符咒只存这个“拆”字,这个原始遗存竟然成了“中国式现代性”的典型象征,它让人看到,暴力专权从未收敛,而且还成了“现代化”的开路石,因“现代化”背后通过掠夺—攫取所进行的财产重新分配的欲望而更加必须。
“拆”字没有幽默,它随时能让你震惊。现在,美丽的天安门金水桥已不允许凭栏休憩,自从有个男人因拆迁纠纷试图在这里跳河之后,金水桥的汉白玉栏杆都外加了护栏,并有武警把守不让人靠近。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被破坏。
从去年开始,我家所在的这条小街也涂满了“拆”字,由此再也不宁静。路北端临时建筑里的“外来人口”们很快就被扫荡了,但路南端一片平房里,拥有产权的本地人进行了长期的斗争。看不见的一方,在那些个“拆”字之外,还展开了立体的宣传攻势,包括大红横幅、手写标语、宣传画,语气有软有硬,硬的是“大力整治城中村”,软的如“共建首都美好家园”。住户们的回应是,在每个院门上都贴上放大复印的报纸报道,大字标题:“未达成协议不能强制拆迁”。这些报道成了他们的护身符,真的让我想到“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胆气。
在这场宣传战的背后显然还有更着力的较量,而住户一方逐渐显出颓势,一家家搬走了,其住房立即被拆掉,向还在坚守的人家更有力地逼迫他们注定的命运。终于,经过几个季节的侵蚀,整片房子都沦为废墟。
原住民们失踪了,街道中段,一个新的小区显露了出来,它有欧式的豪华大门,底商招租,夜晚,楼上的许多落地窗逐渐亮起灯光。这个小区及其住户将是新街道的主人,绝对配得上首都的和谐美好。不要问他们凭什么占领这里,他们是“拆”字的跟屁虫,猥琐的暂时的得益者,其实也未必侥幸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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